画像师
我的老家有座东山寺,寺里有位画像师。
画像师原本是寺里和尚收养的孤女,后来什么时候成名的,已经不太有人记得了。
比较流行的版本,是有一次,一个孕妇来拜佛,小女孩就在那里一面看她一面写写画画,师傅问她在干嘛?她说那孕妇的孩子留不得,师傅就乐,一个小孩子说什么胡话呢?
谁知后来听别人说起,那孕妇五个月上大出血,到医院检查发现怀的是个葡萄胎,做手术取出来了,据说如果撑到足月,怕是大人都没了。
师傅觉得稀奇,便问女孩:“你怎么知道那孩子留不住的?”
女孩道:“女子怀孕都是前世因果,腹中孩子,或来报恩,或来报仇,所以我看到她们背上附着的,是善灵还是恶鬼,就知道孩子将来秉性如何,偏这妇人,背上一团黑气,模糊不清,隐隐有血光之兆,这不是留不得的祸根么?”
女孩说着,将自己那日画的画拿给师傅看,虽然笔触稚嫩,还是看得出画的是那妇人,背上一团旋风般的黑气,似有重量一般压在她身上。
师傅这才知道女孩眼净,又天赋异禀,可以看透未出生孩子的命运,他原本觉得泄露天机不好,不想让女孩把能力显露出来,可一个小女孩懂什么呢?有时难免说漏嘴,于是东山寺画像师的名头渐渐传了出去。
东山寺香火越来越盛,当然大多数人是领着怀孕的妻子来的,为的就是让小女孩给画个像,好知道孩子将来出不出息。
师傅不愿意却也没法拒绝,只好限定一天只画五张,一个也不能多,而且大多数人的孩子,也不过是平常资质,普普通通的度过一生,渐渐的,大家伙就淡了,来画像的也少了。
有一次,一个衣着整洁的妇人,半蒙着脸来找画像师,想知道孩子将来如何,小女孩看了看她,也不答话,低头在纸上写写画画,然后递给那妇人。
那妇人接过来一看,画的却是她肚腹的位置,有一条毒蛇纠结缠绕,妇人以为女孩戏弄她,扔掉画纸就要发怒,女孩却平静地开了口。
“孩子本应因爱而生,你的孩子却因着你蠢蠢欲动又不能明言的欲望造成,欲望如毒蛇滋生阴暗,即便降生亦不能见光,你不甘,偏要来问我,其实结果你不是早已知道?决定权在你,又何必假别人的口来说?”
那妇人猛地捂住面纱,转身慌张离去,不久传来张寡妇堕胎未成出血而死的消息,据说村长在她棺材前还哭的挺伤心,不由叫人唏嘘不已。
另有一次,一对穿着朴素的夫妻来找女孩画像,女孩寥寥几笔画了一对小儿在简陋的农宅,衣衫破旧却自得其乐的画面,那夫妻一脸失望,嘀咕了一句:“原来算得不准的。”便留了钱走了。
后来有人告诉小女孩:“这次你可失手了!那是县里有名的刘大财主,他们的孩子岂会过这种紧巴巴的日子,他们是故意穿了旧衣服,来试探你的!”
小女孩却道:“人各有命,儿孙自有儿孙福,也不是父母有万贯家财,权势滔天,儿女就会跟着得济,有时也会受其牵累,再说了,花无百日红,水满则溢,今天住着黄金屋,锦衣玉食,谁说的准哪一日,便要散尽家财,黄粱一梦?”
那人只当是她小孩子算错了给自己找台阶,呵呵笑着走了,谁知不久姓刘的富户真的破了产,房子也卖了,车也没了,全家搬回老家的破宅子艰难度日。
好在富户的妻子还不错,到处打工帮着老公还债,不久两人生活就有了起色,还又生了一个孩子,过的虽穷,倒也其乐融融。
后来有人遇到画像师,说起这事便感慨道:“真是人有旦夕祸福呵!”
画像师笑着摇头:“这却错了,祸兮福所倚,他们有钱的时候倒也未见得多快活,你看他们一家现在倒是欢声笑语,这才是有福之相呢!”
从此画像师的名头更传了出去,可也并不是每一次都画得让人满意,有的大学教授满怀希望地来画像,可画像师却告诉他他的孩子并不会出类拔萃,如果太勉强反而还会出事,令他很失落。
有的庄户人家的孩子反而是人中龙凤,但又无钱教育,还有些父母就希望孩子平平常常,偏偏孩子以后会不走寻常路,跟他们天南海北,让他们很是忧愁。
随着画像画多了,画像师好像也没小时候那么快乐了,常常对着墙发呆,整个人变得有些冷冰冰的。
有一次,从小总和她一起玩的黑皮问她:“人人都说你画的准,有本事,为什么你反倒不高兴呢?”
画像师告诉他:“虽然我画的准,可是大家都只喜欢听对自己有利的话,如果我说的达不到他们的期许,他们就会不高兴,连带着未出世的孩子都不那么欢喜了,我不明白,他们喜欢的究竟是自己的骨肉,还是自己心目中捏造好的偶像?”
“如果是后者,那我岂不是做错了?而且孩子也太可怜了,我都担心如果他知道父母不那么爱他,他还愿不愿意降生在这世上了。”
黑皮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哈哈大笑,说她的想法奇怪,而是傻乎乎地搔搔头,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水果糖递给她:“别难受了,吃糖吧!吃到甜的,就会开心一些了。”
她攥着没头没脑塞过来的糖果,冷冰冰的嘴角突然就有了笑意。
后来黑皮常常给她送水果糖,还有其他的一些小玩意儿。
再后来她对师傅说了两个决定,一个是她要嫁给黑皮,还有一个是她不再给人画像了。
师傅对两个决定都感到不解:“黑皮家徒四壁什么都没有,你考虑好了吗?而且你嫁给他,也是可以继续画像的,还可以贴补家用。”
她摇摇头:“也不是没有其他男孩注意过我,但他们大多更注意我画的准不准,只有黑皮注意到我难不难受,开不开心,至于画像……”
她垂下眼睛:“不是我不想画,而是我担心一旦尝到感情的滋味,身在其中,关心则乱,就不能画的那样准了,比如那些命运不好的小孩,以前我是纯粹的旁观者。
可现在我嫁了人,也会有自己的孩子,我会担心别人的小孩不好,更害怕自己的小孩有那样的命运,心会焦虑,手会抖,该怎么画像呢?”
师傅叹了口气,没再说什么,竭尽所能给她在山下建了座小屋,她和黑皮做了一对普通的夫妻,每日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,不久她怀孕了。
那日她坐在门口看着夕阳,黑皮轻轻抚摸着她的小腹,问她道:“你说我们的孩子,将来会是什么样子呢?”
她低垂着慈爱的眼眸,淡淡说道:“其实怎样都好,不过在我看来,没有大起大落,能够随心所欲的一生,便是最好了。”